从阿德勒的“社会情感”之镜透视特殊需要儿童的发展迷障
——读《儿童的人格教育》第六、七章有感
礼河实验学校 罗建娟
翻开阿德勒《儿童的人格教育》第六、七章,那些关于“社会情感”与“儿童发展障碍”的深邃洞见,宛如一束强光穿透迷雾,将我工作中接触的诸多特殊需要儿童——那些或沉默、或躁动、或挣扎于学业泥沼、或深陷情绪漩涡的身影——清晰映照出来。阿德勒的理论不再停留于纸面,它成为一把理解他们内心世界、解读其行为密码的关键钥匙,深刻重塑了我对这些孩子的认知与教育实践。
一、 社会情感:并非奢侈品,而是生命发展的基石
阿德勒旗帜鲜明地指出,“社会情感是儿童正常发展的晴雨表”,是人类个体与生俱来、渴望融入群体、与他人建立联结的内在驱动力。他并非将社会情感视为一种锦上添花的“美德”,而是将其置于人格健康发展的核心位置,是儿童认知、情感、行为发展的基石。这让我豁然开朗:对于特殊需要儿童而言,他们在社会情感发展上的困难,绝不仅仅是“社交技巧不足”的表层问题,而是其整体人格发展遭遇深层阻滞的核心症候。
自闭谱系儿童(小宋)的“孤岛”困境:小宋,一个被诊断为高功能自闭倾向的孩子,拥有令人惊叹的机械记忆力和对地铁线路的痴迷知识。然而,他最大的痛苦在于难以理解他人的情绪意图,无法进行流畅的互动对话。阿德勒的理论让我看清,小明的“孤岛”状态并非源于冷漠或拒绝,而是他理解社会性信号(如眼神、表情、语调的微妙变化)的神经基础存在障碍,这直接导致其建立社会情感联结的根本通道受阻。他渴望被接纳(曾多次因同伴忽视而情绪崩溃),却找不到有效融入的路径,其刻板行为(反复确认日程、沉迷特定话题)在阿德勒看来,正是他在无法掌控复杂社交情境时,用以补偿内心焦虑、寻求确定感的一种“生活风格”的体现。
ADHD儿童(小陶)的“失控”与归属渴望:小陶,典型的ADHD(注意力缺陷多动障碍)儿童,课堂是他巨大的挑战场——低年级是容易走神、不肯写作业,到了高年级,他没有自然收敛,反而添加了无法安坐,还容易有情绪问题的症状。表面看是“纪律问题”,但阿德勒的社会情感视角揭示了更深层的挣扎:他强烈的冲动性和注意力分散,使其难以持续关注并理解复杂的社交规则和互动线索。他渴望被群体接纳(常以夸张甚至捣乱的行为吸引注意),却因其行为方式(打断、破坏规则)屡遭排斥和负面评价。这种恶性循环,正如阿德勒所警示,极易导致其社会情感发展受挫,形成“自卑情结”,并可能以更具破坏性的方式寻求“补偿性的优越感”(如故意对抗权威)。他看似“破坏性”的行为,本质上是在笨拙地寻求一种归属感与价值确认。
二、 发展障碍:社会情感受阻的冰山浮现
阿德勒深刻阐述了社会情感发展受阻与儿童各类“发展障碍”之间的内在联系。他将学业困难、行为问题、神经症倾向等,视为儿童在追求优越感和社会适应过程中遭遇挫折后产生的补偿机制或逃避策略。这一观点为我理解特殊需要儿童面临的多样化挑战提供了整合性的框架。
学习障碍(小戴)的“习得性无助”:小戴,一个智力正常却患有严重读写障碍(dyslexia)的男孩。面对扭曲跳动的文字,他付出了远超常人的努力却收效甚微。长期的学业挫败感,让他逐渐形成了阿德勒所描述的深刻的“自卑感”。更关键的是,这种学业上的挫败感深刻侵蚀了他的社会情感——他害怕在课堂上朗读,回避需要阅读的小组合作,逐渐变得沉默寡言,自我封闭。他的“学习障碍”不仅影响认知发展,更严重阻碍了他通过学业成就获得同伴认可和教师肯定的正常社会情感体验渠道,陷入了“学业失败 -> 自信丧失 -> 社交退缩 -> 更少学习机会”的恶性循环。阿德勒提醒我们,此时单纯的学科补习远远不够,必须同时修复其受损的社会情感联结和自信心。
情绪行为障碍(小韩)的“愤怒之墙”:小韩,一个因早期有家长过分保护,常常含头晕而回家休息,不愿付出努力导致成绩不太优秀而存在显著情绪行为障碍的孩子。他极易被激怒,常因小事爆发激烈冲突,攻击同伴,冒犯老师。表面看是情绪控制问题,但阿德勒的视角让我看到其深层根源:对社会联结的深度不信任和恐惧。过往的创伤可能让他形成了“世界是危险的,他人不可信”的生活风格。他的愤怒与攻击,在阿德勒看来,既是对(他感知到的)潜在威胁的防御(补偿其内心的脆弱感),也是一种绝望的呼唤——渴望被看见、被理解,却又害怕再次受伤。他以筑起“愤怒之墙”的方式,笨拙地保护着自己脆弱的社会情感需求。惩罚其行为容易,但若看不到其行为背后的社会情感缺失,教育便无法触及根本。
三、 教育启示:以社会情感为锚点,构建支持性“生活风格”
阿德勒的论述不仅提供了理解框架,更蕴含着深刻的、充满人文关怀的教育启示。他强调,教育的首要目标在于培养和发展儿童的社会情感,引导他们认识并运用合作的力量。对于特殊需要儿童,这要求我们超越传统的“缺陷矫正”模式,转而聚焦于“社会情感”的培育与支持系统的构建。
1.看见与理解——超越行为表象,倾听“生活风格”的诉说:面对特殊需要儿童的“问题行为”(自闭儿童的刻板、ADHD儿童的冲动、情绪障碍儿童的攻击、学障儿童的退缩),我们必须像阿德勒倡导的那样,努力成为“儿童生活风格的解读者和翻译者”。小宋的刻板行为是在寻求安全感;小陶的扰乱是想获得关注;小韩的愤怒是恐惧的盔甲;小戴的退缩是自我保护。教育的第一步,是放下评判,尝试理解这些行为背后所反映的、个体独特的内在逻辑(生活风格)及其与社会情感联结的关联。这需要我们进行细致的观察、耐心的倾听(包括非言语表达)以及与专业人士、家庭的深入沟通。
2.营造“合作共同体”——重构安全、接纳的微观社会环境:阿德勒认为,合作是治疗“自卑情结”和克服发展障碍的良药。对于特殊需要儿童,构建一个能提供充分安全感、归属感和价值感的班级或小组环境至关重要。
3.强调合作而非竞争:设计需要不同能力孩子相互配合才能完成的任务(如分工明确的小组研究、角色互补的戏剧表演)。让小宋发挥其视觉和细节优势担任“资料整理师”;让小陶负责需要体力的“物资搬运”;让小戴用绘画表达小组观点;让小韩在规则清晰的团队游戏中学习信任。
4.创造“贡献”机会:发现并赋予每个孩子能为集体做出独特贡献的角色。小宋可以是“班级图书角管理员”(整理得一丝不苟);小陶可以是“运动器材保管员”(消耗精力并服务大家);小戴可以是“板报美工”;小韩可以在老师引导下担任“班级调解小助手”(利用其共情能力理解冲突)。
5.同伴理解与支持:通过绘本、情境讨论、榜样示范等,引导其他学生理解特殊需要同伴的困难与特点,学习如何友好、有效地与他们互动。培养班级的包容文化。
6.针对性支持——搭建通往“合作”的桥梁:特殊需要儿童在通往社会情感发展和合作的道路上,往往需要额外的、结构化的支持。
7.社交技能的直接教学与演练:对于小明这类孩子,需要明确、具体地教导社交规则(如何打招呼、轮流发言、解读表情),并在安全情境(如社交小组)中进行大量角色扮演和练习。使用“社交故事”(Social Stories)帮助其理解特定社交场景。
8.情绪认知与调节策略:帮助小韩识别身体信号、给情绪命名、学习安全的宣泄方式(如深呼吸、使用“冷静角”、绘画表达、寻求帮助)。建立清晰、一致的规则和后果,提供稳定感。
9.认知与学习的适应性调整:为小戴提供多感官学习材料(音频书、语音转换软件)、延长考试时间、使用替代性评估方式(口试、项目制作),确保他能在学业上获得成功体验,从而保护其自尊和社会参与的基础。
10.行为管理的正向引导:对小陶,采用清晰、简洁的指令,分解任务步骤,提供即时、具体的积极反馈(代币制)。创造允许其合理活动的机会(如允许短暂站立学习、分配跑腿任务)。关注其“做到的时刻”,强化其自控与合作行为。
11.赋能家庭:合作的关键伙伴:阿德勒强调家庭在儿童人格形成中的核心作用。教育者必须与特殊需要儿童的家长建立信任、合作、共育的关系。分享观察、理解与策略,倾听家长的忧虑与经验,提供资源和支持,确保家庭和学校在社会情感培养目标和方法上保持一致,形成合力。指导家长如何在家庭环境中创造接纳、鼓励合作的氛围,学习有效的沟通和引导技巧。
以“社会情感”之名,点亮生命的内在之光
阿德勒在《儿童的人格教育》第六、七章中发出的警示与指引,对于特殊需要儿童的教育而言,具有振聋发聩的力量。它让我们深刻认识到:社会情感的发展并非水到渠成,对这些孩子而言,它可能是一条布满荆棘、需要精心铺设的道路;他们展现出的“障碍”,往往是其社会情感联结受阻后发出的求救信号。
教育,绝非仅仅是对缺陷的修补或行为的管控。阿德勒指引我们走向教育的本质——培育健全的人格,其核心在于滋养那份渴望联结、渴望贡献的社会情感。当我们以理解之眼穿透特殊需要儿童行为表象的迷雾,看到其“生活风格”背后对归属与价值的深切渴求;当我们致力于在班级中构建一个基于合作、接纳与相互支持的“共同体”;当我们为每个独特个体量身定制通往社会情感联结的桥梁;当我们与家庭携手成为孩子成长的坚定同盟——我们便是在践行阿德勒教育的真谛。
这条路充满挑战,却无比神圣。因为我们深知,每一次成功的合作体验,每一份被看见的理解,每一个被赋予的贡献机会,都在悄然修复着那些受损的社会情感联结,都在帮助他们击碎自卑的坚冰,点燃追求有益优越感的内在火焰。这火焰,终将照亮他们走向自立、合作、贡献社会的生命旅程。这,正是阿德勒思想赋予我们的、面向特殊需要儿童的、最深沉的教育信念与力量——以“社会情感”之名,点亮每一个生命的内在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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